一代宗師 The Grandmaster

在一個翻天覆地, 改朝換代, 家不成家, 國將不國的大時代下, 人面對文化，信仰，國族情感上的衝擊，可以如何自處？

梁潮偉所飾演的葉問，在電影中從拜師開始，「一條腰帶一口氣，以後就要憑這口氣做人」，這一口氣培養出一種文化修為，維護了他的尊嚴，讓他撐過不同時代的波折，而這尊嚴不單單來自他對武術的熱愛，而是他對習武的態度，就如一個學者追求學問，追求真理的態度，「一橫一豎...站着的才有資格說話...」經得起驗證才是真功夫，不管南北，不論門派，縱使時移世易，天塌下來，真功夫有如真學問，豈能因一人之際遇，一個時代的更替而癈了，這是他跟宮二的分別。

葉問在電影中有兩場很重要的比武，我說的是比武，不是打鬥。第一場是和宮二父的"掰餅比武"，比的是想法。
葉問：勉強求存等於固步自封...所謂大成若缺，有缺憾才有進步，真管用的話，南拳又何止北傳。
（聽起來似乎很老土，但說的正是一種追求學問的態度。）
宮父：憑一口氣點一盞燈，有燈就有人，念念不忘必有回響。
（說的是傳承。）

這也是葉的信念，不單讓他能夠迎接新時代的轉變，亦能夠傳承武術文化，把他的絕學發揚光大。
試想想，一個歷史學家眼睜睜看著巴米揚大佛被毀的感受。到最後，他放不下的是宮家的"六十四手"。他替宮二可惜，更替從此失傳的絕藝可惜。

章子宜飾演的宮二先生，（從前，先生是對讀過書，有點專業技能的斯文人的稱呼。還記得唸小學時，我們不分男女，都把教師叫作先生，碰到一兩位年紀特別大的，特別有學養的才叫老師。現在的人卻喜歡隨便亂叫老師。），選擇了留在過去曾經顯赫的時代，國族的名聲就是她的尊嚴，她奉道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都是為了報仇，為了雪恥，傳統故事中手刃殺父仇人，打倒漢奸的正是她。"宮"一個象徵意義那麼明顯的姓，她出場時每句對白幾乎都是：宮家的人辦事您放心...宮家的人不會丟人...一直宮家前宮家後的...
一旦時代改變，家族名聲，一概消逝，她只能活在昔日的誓言下，保留一點點自尊。

至於武術？她看重的是輸贏，是榮辱，她的功夫純粹只是工具。

葉問最重要的第二場比武，對手就是宮二，最後葉問（似乎）輸了，宮二贏了。
葉並不在乎，他一心只想見識宮家的六十四手。

高手過招，惺惺相惜，自然會互生傾慕之情，那怕只有一丁點兒。但葉卻替妻子做了大衣，打算一起去看宮的，他的選擇很明顯。而宮雖然心裡一直有着葉，到片末，宮還親自向葉表白了，說出她的感情（這在王家衛的電影裡可真難得），但卻被葉直接回絕了，他口裡還是提着那六十四手...這場戲拍得委婉動人，兩人同時都失望了，原因卻南轅北轍。她說：「武學千年，煙清雲散的事，我們見的還少嗎？憑甚麼宮家的就不能絕。」她痛心的不是一門絕藝的失傳。

這就是為甚麼王家衛選擇了宮二作為故事的副線，來反襯主角，不管你功夫如何了得，都成不了宗師。

或許，有很多人會替張震飾演的一線天感到可惜，論武功，他實戰經驗豐富，他的打鬥場面異常血腥，分分鐘是片中最厲害的一個角色，他曾是抗日的特務刺客，離開組織之後，到了香港開理髮店，他的後半生真正身份很可能是黑幫頭目。片中跟徒弟一起合照的拍攝手法，就和現在黑幫類型片一樣，導演的目的很明顯。在大時代的衝擊下，他開始的時候選擇的可能是一片愛國的理想，之後就純粹為了求存。

可以想像到，一線天的故事會有多驚險刺激，感情可以有多矛盾復雜，但他和葉問連一場對手戲都沒有，王家衛卻保留了"收徒弟"一幕來結束這個角色...

小瀋陽演的黑幫來到理髮店收保護費，哭喪着臉，劈頭一句：「對不起，我想我娘了...今日是我娘的忌辰...」
一線天的一生肯定見盡了，眼睛含着淚光，口中激動地訴盡心中情的人，不管說的是愛國，還是愛"組織"？愛家？還是愛他媽的老祖宗？目的其實只是想佔他的便宜，利用他。
小瀋陽被打倒，立即求一線天收他為徒。
一線天：「教你是糟塌祖宗的東西。」但最後還是收了。

從反清復明的天地會，到當今的黑社會，憑武力得權位是常態，習武是生存之道，當中有多少武術名家出現了？他們在中國的武術史中肯定佔有重要的地位，亦傳承了獨有的洪門文化。說到當代武林，也不可能沒有他們的故事。但肯定說不上是"一代宗師"。

中國在百年間經歷翻天覆地的轉變，王家衛以"一代宗師"描繪出在這百年間，中國人面對文化衝擊的狀況...
近代史上有多少中國人像一線天一樣曾經拋頭顱洒熱血，之後卻又完全放棄理想？
又有多少個「宮二」一邊吹噓中華五千年的歷史，一邊親手毀掉自己的文化？
他們的故事都成為歷史的焦點，成為流行文化的主角。
而葉問就像當時來港的智識份子一樣，默默地迎接時代改變，把學問保存下來，延續我們獨有的文化。

人本身就是文化的載體，文化給我們塑造了一張共同的臉孔，這張臉給你一個身份，裡面有族群感情，信仰，價值觀，生活習慣等等...等等...特別在外地，這張臉份外分明，我們或許都有獨立的靈魂，但這張臉已造就了你，成了血肉的一部份，就算你不喜歡，撕破臉皮後，疤痕還是這張臉留下的果。

也許，王家衛年紀漸長，開始尋找人在歷史長河中的價值，文化在當中所起的作用。
他把螢幕上的葉問塑造得儒雅大度，而儒雅正是現今「中國人消失的一張臉孔」。
曾幾何時，「有失斯文」是中國人在拒絕某些事時的理由。